“牲口是不会说假话的。它不喜欢你，你牵它它就不走。驴还特别坏，会跟我开玩笑，欺负我，我耕地的时候它会故意踩我的脚，因为知道我不会打它。”“到夏天的时候，驴可馋了，我喂它西红柿，它觉得太酸了；喂黄瓜，又有点硌牙，可是放回去了它又要吃。我就问它，你到底要不要吃？”在娱理工作室跟海清对话的近一个小时时间里，有半数时间海清都在绘声绘色讲述她跟村子里的动物们相处的趣事：亲手接生的小驴，跑进茅厕的大羊，一点点养大的鸡崽和小猪，还有她在一年四季里参与的农活：翻土，耕地，播种，拌化肥，看麦田，铲粪坑……若不是亲耳听她讲了很多生动的细节，我们很难相信，会有明星真的愿意到西北贫穷的农村去，跟农民长期同吃同住生活。海清去是为了演一部名叫《隐入尘烟》的电影，该片入围了刚刚闭幕的柏林国际电影节，是疫情以来华语片首次重新出现在三大节主竞赛单元中。花一年时间在一部电影上，而且还是一部低成本小众文艺电影，值吗？海清说值。老人和孩子是导演李睿珺拍得最多的人群，如《老驴头》《告诉他们，我乘白鹤去了》《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》《有一天》。《隐入尘烟》是他构思了很多年的一个故事，讲述的是一对中年农民夫妇和土地之间的情感。从时间上看，这对夫妇应该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二代农民，是他之前拍过的老人的子女、孩子的父母一辈。“在电影里能看到，现在还留在村子里的大多都是老人。而他们两个是实在没有办法走出去的人，他们根植于土地，电影讲的就是被牢牢拴在土地上的人是如何生活的。”李睿珺说。李睿珺与海清若干年前在影展相识，时常探讨有无合作机会。以往李睿珺用的大部分都是素人演员，对于海清这样家喻户晓的女明星来说，她并不占据任何优势。《隐入尘烟》剧本写好后，李睿珺发给海清。海清读完深受触动，“我一下子就被这个故事感动了，这是一个安静朴实、非常真诚的作品。”李睿珺开门见山地提了要求：这部电影的拍摄要跨越一年四季，如果海清来演，必须每个季节拍摄前都提前半个月到一个月体验生活；体验和拍摄期间不允许轧戏，不允许请假，等于接近一年的时间内基本只能拍这一部影视作品，“所以你要考虑清楚，这会是一个巨大的挑战。”当时正临近春节，她已经订好了机票、船票，计划跟全家二三十口人一起坐轮船过年，尤其刚忙完一年，难得有时间能陪陪孩子。最终她还是咬咬牙退掉船票，买了一张飞往甘肃张掖的机票，住进了导演李睿珺的姨父、也是电影男主角武仁林家中。刚一去，海清就冻感冒了。夜里她穿过驴圈羊圈去上茅房，冻了屁股，回来柴炉里的火又灭了。第二天她就开始咳嗽感冒，幸亏制片人张敏在镇子上买了药，托人带过来。大年三十晚上，李睿珺问海清要不要住到镇子上去，条件能好一些，海清觉得还是应该抓紧时间跟姨父磨合熟悉，就婉拒了。她和武仁林一家三口、武家奶奶五个人一起在村里过了年。村里人对这个外来的姑娘很好奇，问是不是武家儿子从城里带回来的女朋友。海清笑着说是。她带了一些衣服，但还不够“朴实”，就到镇子上买了棉袄、棉裤、头巾穿上，跟普通农妇没两样。李睿珺带她去一个商场，商场里有海清代言的黄金首饰品牌，海清去柜台看首饰，服务员没理会她；商场门口有一块海清的广告牌，她坐在下面歇脚，也无人察觉出什么。于是海清每天就穿着这身，在村子里到处溜达。晚上吃完饭跟武仁林对对台词，聊聊剧本。一开始，她完全听不懂村里人的方言，要靠武家儿子逐句帮忙翻译。两三个月后，村里人常说的人名、地名、物品名她渐渐熟了，也基本可以聊天了。有一次，武仁林夫妇给海清倒水，说海清老师你喝“kai fei”。海清惊喜地问，这儿还有咖啡呢？她还在等着是不是倒完水需要她自己冲咖啡，后来才明白过来，kai fei就是“开水”的发音。海清说，她九几年在剧院工作过，那时候经常去农村，后来也跟一些公益组织去过农村。但她印象里南方的农村是比较富裕的，九几年就已经住几层小楼，门前停着摩托车。而这一次她长期住在西北的农村，发现自己对于农村生活的艰苦还停留在想象层面，切身生活经历对于创作的确非常有帮助。“农民是对生命最有感悟的一个群体——他们每年种庄稼，见证生命的开始、生长、结束，无数次在土地里培育生命，种植生命，收割生命，这是他们的工作。因此他们对于生死的理解是有些不一样的，一切都是根植于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，形成一种独特的生存哲学。”李睿珺导演说。在《隐入尘烟》里，海清和武仁林饰演的贵英和有铁经媒人介绍后成亲，从各自的家庭里独立出来，他们拥有的全部资产就是一片土地和一头驴。两人在土地上耕种，经过四季轮换获得丰收，也用泥土做成砖块，一点点砌起了自己的房子。从前拍乡村戏的时候，李睿珺都会要求演员学会干农活，哪怕在片中展示的时间不多。“要形成肌肉记忆，自然就熟练了、舒服了，不然只是要你模仿的话，就永远是假的。”来村里第三天的时候，海清的经纪人就待不下去，离开了。李睿珺还在改剧本，海清跟着导演姨父去田里干活。她趴在地上，把去年塑料大棚的皮一点点清理干净，把树枝乱石清走，累得直不起腰。然后他们一起拉着驴耕地，撒种子，拌化肥。最让海清难忘的是铲粪。村子里正月十五之前都是不铲粪的，要“聚宝”，人和牲口的粪便冻在一起，摞得老高。姨父和小姨不好意思让海清去，海清坚持要去，铲了好几车，臭气熏天。铲完海清开着电瓶车拉走，戴着头巾，村里人都误把她认成了武仁林老婆。习惯了娱乐圈的光鲜亮丽，住在这里的海清，像是切换到了另一种“慢生活”。没事的时候，海清喜欢坐在田埂边晒太阳。有麻雀来偷吃麦子，海清就戴上帽子去撵麻雀，人家说她像个活稻草人。“麦子抽穗的时候可香了，特别有成就感。”海清说。李睿珺的电影里总有许多动物，这一部也不例外，归燕、病驴、鸡崽、羊羔等都有各自的含义。众所周知拍电影最难拍的就是动物，因为不易掌控。因此学会跟动物们相处，也成为海清的一项必修课。开始两星期，驴和羊根本都不理会海清，且对她充满警觉。有一次大羊还冲进茅厕，把正在上厕所的海清吓了一跳。元宵节的时候，海清亲手参与接生了两只小羊，后来也接生过驴，养过一窝鸡和猪。小驴跟海清特别亲，靠在她手上就能睡着。“我像个饲养员一样，要帮驴赶苍蝇。它动不动就很痒，痒了脾气就不好，在镜头里就待不住，我就要不停地帮它把身上的蝇子都赶走。外人牵驴，驴是不会跟你走的，只有熟了它才不会拿头撞你、拿牙蹭你，会这样把头低下来，对你一点防范都没有。”海清开心地讲了很多她跟驴子一家相处的趣事。光是体验生活，学会干农活、养牲畜还不够。海清饰演的贵英是一个很特殊的角色，她患有残疾和疾病，一只脚有点跛，紧张的时候有一只手还会不受控地抖动，然后小便失禁。为了这个角色，海清放下了女明星的全部形象包袱。有观众几乎快看完电影了，都没意识到大银幕上这个灰头土脸的农妇就是昔日漂亮的“国民媳妇”海清。筹备期间，海清每天早上会出门跑6公里，然后强迫自己一路跛着脚、抖着手走回来。她观察过腿脚不方便的老太太，觉得不能扮演一个刻板印象中的残疾人，而是要调整自己的身体，形成一种肢体习惯。十个月拍摄下来，海清出现了脊柱侧弯，至今还在借助训练恢复。秋冬的时候，拍贵英小便失禁的戏份会更加辛苦一些。一场戏有时要拍四五个小时，裤子被水浇湿后穿着很冷，而片场就只有一个农房，海清不好意思总出出进进换裤子。还有一场拍了一天一夜、顶着暴雨在泥水中搬砖的戏，以及在河里溺水的戏份，都让海清受了不少苦头。“那个水很脏，直接从我鼻子嘴耳朵灌进去，但我不能动，我只能喝水，喝完拉稀拉了两三天，一下子就瘦了，拍完戏我掉到了有史以来最瘦的体重，96斤。十几天后我晃脑袋还有咕咚咕咚的水声，我真的觉得我脑子里进水了。”电影杀青后，海清从农村回到城市，第一个通告是拍杂志。周围人看她的状态，还没有从农妇的频道调回来，后来缓了半个多月才变回来。听海清讲的种种，她真是为这部电影拼了。但毕竟《隐入尘烟》只是一部小众文艺片，无论从片酬收入、时间体力精力付出、票房回报、观众人数、影响力等方面来看，对于一位已经成名的明星来说，都不是很“划算”。她后悔过吗？几年前，海清曾公开表达过中年女演员的瓶颈和困惑。从家庭剧转向文艺片，海清这是要痛下决心转变戏路、向奖项发起冲击了吗？海清说她没想那么多。“只是觉得有一个特别好的剧本，虽然我们拍摄很辛苦，当时也没有什么资金，但是你就觉得这会是一个非常好的小孩，你一定要好好把它养大。演员一生能碰到让你觉得非常值得付出的作品也就那么几个，所以我就觉得一定要演好。”有人看完《隐入尘烟》可能会问，中国真的还有这么穷苦的农村吗？李睿珺导演表示，可能不是每个人都有乡村生活的经验，在他们那个村子里，实际的生产生活方式就是那样的。他自己家的房子就是上世纪90年代像电影里那种纯手工方式建的，现在还住着人。电影里的有铁其实不止是贫穷的问题。像片中展现的那样，国家对于农村五保户是有帮扶政策的，可以免费提供养老住所；或者像村子里其他人那样，交1万5千元就能住进县城里的80平米楼房。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愿意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。像有铁这样的人，他原本并没有成家的愿望，他觉得自己每天干干活，自给自足就很好，没有什么物质需求。让他去县城里住楼房，他起初是拒绝的，因为驴和鸡没地方养了，地没法种了。“进入信息化时代之后，所有人类好像经历了二次进化，原来几千年积累下来的那些东西在逐渐发生着变化。老四（有铁）和贵英好像也在进化过程中，但是进化得比较慢，仍然保留着对土地的情感。就好像有高铁了，我们都挤上了高铁，但他们两个没挤上去，或者是他们也不愿意挤上去，觉得我骑自行车也能抵达，慢点就慢点，没事。有铁和贵英就像是农耕文明下的亚当和夏娃，他们离开了，农耕文明时代就结束了。”李睿珺说。* 版权声明：本文归娱理工作室所有，未经授权，不得复制、搬运和转载，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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